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102章

關燈
第二日一大早, 澄空高爽, 天色晴好,潮生一大早跟著鶴璧先生讀書去了, 沈瀾閑來無事, 坐在玫瑰椅上翻閱賬冊。

恰在此時,秋鳶神色惶惶,匆匆自院外趕來:“夫人, 湖廣總督來送拜帖了。”

沈瀾接過秋鳶手中的帖子一看, 胭脂球青花鳥格眼白錄紙, 雙帖、銷金署名。

好生奢靡。

也不知裴慎賣得什麽關子?沈瀾秀眉微蹙,打開帖子一看。

今夜亥初, 懇請沈宅一晤。署名為友生裴守恂。

“啪嗒。”沈瀾神色惱怒,只將那拜帖摜在桌上。

她這般行徑, 將秋鳶唬了一跳, 凝神問道:“夫人,這帖子莫不是有什麽問題?”

當然有問題。

從前裴慎來她這裏, 只管夜半三更,偷摸進門,從不問她意見。如今倒是長進了,知道發張帖子來問,今晚我能不能來見你?

問題在於難道沈瀾說不能,裴慎便不來了嗎?不過是本性難改,給強迫的本質包裹上一層糖衣罷了。

沈瀾暗自冷笑,起身取了一張鉛山柬紙,認認真真寫了一句“不行。”

“秋鳶, 你將這紙張回了送帖人。”沈瀾道。

秋鳶應了一聲, 接過紙條卻又猶豫不已:“夫人, 那裴大人到底是湖廣總督,如今外頭都在傳他要做太子了,咱們就這麽一張紙條回過去?要不要送些禮?”

沈瀾微楞,搖搖頭:“你只管去罷。”

見勸不動她,秋鳶無奈嘆息一聲,只管捏著紙條,徑自出去了。

當夜亥時,沈瀾未曾入睡,只斜倚軒窗,望著庭中疏疏月光,靜靜地候著裴慎。

便是自己拒絕了,這人多半不會在乎的,今夜必定會來。誰知等了小半個時辰,亥時已過,裴慎卻還未來。

沈瀾挑眉,頗感驚異。是有事情耽擱了,還是裴慎真死心了?她懶得再想,只管闔眼睡去。

第二日一大早,秋鳶又來報,說總督府送了新的拜帖來。沈瀾打開一看,無非又是約她亥時見面的話。

沈瀾照舊取了官柬來,寫了拒絕信叫人捎回去。

第三日、第四日……日日如此,沈瀾徹底厭煩了。

她看著桌子上新送來的銷金白錄紙拜帖,喚來秋鳶道:“從今往後,總督府送來的拜帖不必再收。”語罷,又補充:“若強要你收下,你便只管收了,盡數銷毀即可。”

秋鳶頗為惋惜:“這般好的紙,便是拿去賣都有人肯買的。”只消裁小些,送出去也極體面。

沈瀾搖搖頭,這拜帖若流出去了,旁人必以為裴慎與她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幹系,以至於裴慎夤夜來見她。

“只管都燒了去。”

秋鳶見勸不動她,只能無奈應了。

沈瀾親手取了那拜帖,點燃油燭。火焰一燎,上好的白錄紙即刻被焚燒殆盡。

裊裊的煙氣,映出她沈靜的眉眼。

當夜,亥時。

六月底,正是暮夏時分,柳葉窗支開半扇,月華如水,沈靜明徹,偶有絲絲縷縷的夜風穿閣越戶,散去暑熱。

沈瀾枕清風,臥玉簟,掩碧紗,呼吸綿長,好夢沈酣。

窗外的野蟬本是靜靜的,似被什麽驚動,便一聲長、一聲短地鳴碎了月光。

沈瀾被吵醒,略帶困倦地睜眼,卻不曾撩開碧紗帳,只管翻了個身,面朝裏側,不耐煩道:“你到底要做甚?”

翻墻越戶,入內而來的裴慎幹笑兩聲,本想清清嗓子,卻見她面朝裏側,分明是不想搭理自己,便又忍不住有幾分澀意。

“你如今是連看我一眼都不耐煩了。”

剛一出口,裴慎便後悔了。何必做此小兒女姿態呢?他裴守恂難道是癡男怨女不成?

“我來尋你,是有事要告知你。”裴慎正色道。

沈瀾被他三言兩語激出了火氣,幹脆起身,拂開帳幔,淡淡道:“有什麽事不能送信?不能白日拜訪?偏要夜闖我家門。”

裴慎掩了心虛,只管慢吞吞道:“我何曾夜闖?白日裏不是給你寫了拜帖,約定亥時來見你嗎?”

沈瀾瞥他一眼,心道他送那拜帖,看似長進了些,知道光明正大強迫她無用,便只管裝出一副尊重樣,還似模似樣地送了帖子來。

實則才裝了三日便受不住了,今夜闖門,也不過是暴露他本性罷了。

沈瀾冷笑,質問他:“你連送四日拜帖,前三日都被我寫信拒了,第四日,也就是今日,我雖不曾送信,卻也叫人給你帶話,只說往後不必再送,拜帖上的事我一概不應,為何今夜你還是來了?”

裴慎挑眉詫異道:“竟有此事?”說罷,舒展了眉目補充道:“想來是那帶口信的小廝蠢笨了些,不曾言明。”

演。你繼續演。沈瀾面無表情道:“那你如今知道了我的拒絕之意,請回罷。”

裴慎早料到她會冷言冷語,也習慣了,便徑自行了兩步,笑道:“是我誤會了,待我說完了事便走。”

沈瀾懶得理他,只告誡他:“往後你不必再送拜帖來。既浪費上好的紙張,還得勞動我去燒。”

裴慎點點頭,心道以後改個樣式,換成邀帖便是。

見他點頭,沈瀾這才問道:“你有何事,說罷?”

霜白月華透過綠紗窗,鋪陳在玉色涼簟上,映出沈瀾粉白的面,黛色的眉,朱紅的唇。

裴慎深呼吸一口氣,壓下滿心熱意,只伸出右手,將手中長鞭遞到她眼前。

沈瀾楞了楞,低頭望著這根鞭子。碧玉雕的獸首柄,數股藤絲絞在一起,油潤發亮。

打起人來一定很疼。

沈瀾狐疑道:“你這是做甚?”總不至於見我不答應,便要來打我罷。

裴慎面不改色道:“來與你坦白一樁事。”

沈瀾擡眼望著他,秀眉顰蹙:“何事?”

裴慎來之前早已做足了準備,見她相詢,便直言道:“那一晚在稅署,我騙了你。”

沈瀾茫然,楞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的意思。

裴慎說裴家世受皇恩,不能背棄君父是假的,說自己要死了,是假的。說自己受了貼加官之刑,是假的。

裴慎不是被逼反的,是主動謀逆的。

他騙她。

這個消息如同炸雷一般,讓沈瀾頭暈目眩。她怒意攻心,雙目灼灼如烈火,胸膛起伏數次都無法冷靜下來,豁然起身——

“裴慎!你個王八蛋!!”

沈瀾拽起枕頭,狠狠砸在裴慎身上。

軟和的綢枕,砸在人身上,便是使了力也不疼。

裴慎任她砸了一下,將自己手中的鞭子遞過去,貼心道:“枕頭不疼,你若要洩氣,只管拿鞭子打罷。”

沈瀾滿腔怒火更熾,一把扯過鞭子,厲聲道:“你是不是以為我不敢?!”

裴慎心道她頭一次見面就敢騙自己,此後更是陰奉陽違、數次逃跑,哪裏有她不敢做的事?

但裴慎只是說:“今日讓你打我,只為了兩樁事。”

沈瀾強忍著怒意,攥緊了藤鞭,聽他狡辯。

“其一,你嘴上說著過往種種,都一筆勾銷。可實則你心裏還是介懷的,釋然不了過去的仇恨。”

沈瀾手指微緊,冷著臉道:“我說勾銷了,那便是不願意計較了。”

裴慎點頭表示同意:“你不願意與我計較,所以你也不願意和我在一起。”計較才有繼續的可能,不在乎那就真完了。

沈瀾沈默,只靜靜望著他。

“第二樁事,便是那一日,稅署裏我騙了你。”說罷,補充道:“實則兩件事都可以並為一件事。”

——賠罪。

裴慎笑道:“你打罷,想打多少鞭就打多少鞭。打到你解氣為止。”

說罷,裴慎背過身去,解了石青道袍、白綾褻衣,露出寬闊強健、肌理分明的脊背。

沈瀾只是站著,不言不語卻滿目怒意。她死死攥著藤鞭,用力之勁,幾乎讓藤鞭將掌心膈出紅痕來。

見她久久不動,背過身去的裴慎淡淡道:“我曾杖過你五杖,一杖一鞭。後以雪中紅梅圖辱你,逼得你冒寒行船,跳江搏命,相逢後我又欺你一次。這些要算幾鞭都可以,你只管打便是。”

被他言語相激,往事驟然浮現在心頭,沈瀾心中大慟,再也忍耐不住了,厲聲道:“第一鞭,問你當日為何平白無故杖責於我?!”

說罷,她揚手劈下,鞭子發出破空之聲,呼嘯而下——

“嘶——”裴慎倒吸一口冷氣,脊背頓時浮上一條血檁子,極快便沁出血來。

沈瀾清淩淩的眼睛,也一點一點,湧出淚來。

她哽咽著揮下第二鞭——

“問你憑什麽以雪中紅梅圖辱我!”

裴慎不言不語,連身軀都不曾顫動半分,只沈默的任由沈瀾鞭打。

第三鞭,“問你相逢之後,為何又來騙我?!”

裹挾著恨意的三鞭,令裴慎後背皮肉腫脹,鮮血淋漓。

他咬著牙,正打算繼續捱下去,卻聽見沈瀾扔了鞭子,強忍著哽咽,一字一句道。

“你害得我冒寒行船,卻也為我延醫問藥,根治舊疾,兩相抵過。”

“你逼得我跳江逃亡,幾乎殞命。卻也在倭寇手裏救我一次,兩不相欠。”

“你打我五杖,實則只有第一杖是重的,故而一鞭,還你第一杖。”

“你以紅梅圖辱我一次,還你一鞭。”

“重逢後你騙我一次,再還一鞭。”

“共計三鞭,再不相欠!”

沈瀾說罷,望著眼前血淋淋的脊背,滿腹辛酸委屈,幾多怨憤仇恨,俱成了淚水。

她立在原地,放聲大哭,似要將這十年間的血淚都倒個幹凈。

其哭聲之哀,如裂心切骨,似牽腸割肚。叫裴慎聽了,幾比自己血淋淋的脊背還要痛。

沈瀾哭了許久方才平靜下來,只抹了眼淚,望著眼前人關切哀慟的目光,開口道:“舊怨已消,你走罷。”

聽她這麽說,裴慎便知道,如今這般,才算是前塵俱了,恩怨勾銷。

明日天亮,便是新的一天了。

裴慎笑了笑,卻差點牽扯到脊背,只忍著痛道:“我明日來見潮生。”

沈瀾自不會攔著他來見潮生,只任他穿上褻衣出了門。

裴慎背上疼得厲害,偏偏只能挺直了脊背出了沈宅。剛一出宅子,便見林秉忠和陳松墨候在馬車旁。

“爺。”陳松墨剛一湊近便聞到了濃烈的血腥氣,又見他臉色蒼白,知道夫人這是真動手了。

陳松墨不敢勸,只能暗自嘆一聲“當真是孽緣”。

可一旁的林秉忠到底耿介些,見裴慎這般,忍了又忍,實在忍不住勸道:“爺,你這又是何苦呢?”

裴慎心道若不這般,她那怨恨哪裏能消?思及此處,難免慶幸,若不是他前幾日想明白了,只怕又要重演六年前的舊事。

六年前,他從不在乎沈瀾想什麽,只覺得金銀玉器、富貴榮華別的女子喜歡,她必定也喜歡,便卯足了勁兒強塞給她,還要她歡喜接著。

如今,裴慎知道要拿沈瀾當上峰待,要去揣摩她心思,弄明白她到底要什麽。

這一揣摩,裴慎迅速意識到沈瀾本質上是個赤誠君子般的人物,恩怨分明,需以真心待之。

於是裴慎立刻想到了自己在稅署裏騙她那件事,心知此事若爆出來,沈瀾只會更恨他,兩人之間便再無餘地。

於是今晚,裴慎自己將此事捅出來。

因為他已經跌入了底谷,兩人徹底陌路,再不會比現在更差了。

於是這恰恰成了最好的時機,

裴慎笑了笑,任由陳松墨和林秉忠將他扶上馬車,脫去褻衣,上藥包紮。

“給潮生的禮物備好了嗎?”裴慎問。

陳松墨即刻點頭道:“都備齊了。”說罷,他稍顯遲疑:“爺明日還要來嗎?”

其實他比較想問,明日來看小公子,不會被夫人打出來嗎?

“來。”裴慎快意道。

好不容易消解掉她的恨意,第二步,自然是要結交同黨。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